矿工儿子,知名学者
我国著名学者、诗人、博导陈良运先生积劳成疾,因患癌症医治无效,今年10月23日从福建师范大学传来他逝世的噩耗,这是我不愿听到而又在意料之中的事。在他患病的两年多中,我们两家之间虽然电话来往不断,但我一直为他患绝症而担心、焦虑、不安,经常想到他,有两个晚上竟梦见他病好了,看见他笑容满面,行走自如。
然而,当我得到他逝世的消息时,不得不仰天长叹:真是天不惜才!深为他的逝世感到悲痛和惋惜。他如果再活10年,活到80岁,他将继续孜孜以求,不畏艰险,从不同方向登上中国诗·文·艺学理论崭新的座座山峰,那些山峰定会色彩斑斓,峰回路转,叫人留连忘返。
陈良运先生于1939年6月出生在萍乡略下村一个煤矿工人家中,父亲陈海泉是当地小窑煤井的工人兼矿师。解放后,被萍矿青山煤矿接收为技术工人。
我与良运既是同村人,又是中小学的同学,还是儿童时的邻居、耍伴。所以我们两小无猜,后来走得很亲。他母亲曾常笑着说我们两人像兄弟。
时光的剪刀可以剪断人的生命年轮,但无法剪断人的数十年前的记忆,更无法断却朋友之间的深情厚谊。我记得良运自小勤奋好学,用心读书,课余还一头栽进书堆,因成绩优异常得到老师的表扬。读初中时特别喜欢文学课,他的作文被老师常当做范文拿到班上宣读。读初二时他利用课余时间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并寄给了出版社。我认为他读书从文的志向是读初中开始确立的,他的勤学苦练精神是自小养成的。
有人说是良运的名字起得好,自1957年进入高中到大学中文系毕业,他都走红运。这七八年中,他写出了有韵味有品位的诗,以诗人闻名,成为莘莘学子们崇拜的偶像。由于安源历史的熏陶,加上古典诗词和新诗的营养,读高中时他就写出了敲开《人民文学》大门的一组新诗。
1959年秋,组诗《历史的瞳仁》被《人民文学》刊发,当时,良运就读的萍乡中学的所在地——古老的鳌头山节日般热闹了好一阵子:该期的《人民文学》被师生们竞相传阅,品评他的诗的人愈来愈多,朗朗的书声中增添了许多笑声和赞美声。1960年他的新诗《安源工人的怀念》被《人民文学》的编辑当作上乘之作,发表于当年第5期《人民文学》的开卷篇,作为对“五一”劳动节的献礼篇目。良运写新诗的起步高,是和他对新诗的理解和严格要求分不开的。
他说新诗不能随便写,立意要高,诗中要有警句。“捧水望月想当年/出门看山思故人/竹箫一曲吹不完呀/十指按不下满怀情(见《安源工人的怀念》)”。“手摇纺车过半夜/寸寸节节革命情”(见湖南文学发表的他的另一首诗),像这样的警句,读后经久难忘。《人民文学》多次发表他的诗作,给了他莫大的鼓舞和鞭策。读大学时他读诗写诗,常忘记饥饿和疲劳,《江西日报》、《星火》、《湖南文学》等报刊经常可以读到他的佳作。
良运诗名大振,仿效他读诗写诗的同学和朋友逐渐增多。他就读的大学不说,萍乡的钟家福、刘祖发、刘本福、黄文桢等业余作者或受他的影响,或得到过他的帮助。萍乡的年轻诗人唐恒,也得到过他的鼓励和帮助。有一次我将我的习作《羊群·白雪》一诗寄给他,请他提意见,一星期后便收到他的回信,令我惊喜的是在习作诗题上打了个红圈。他在信中告诉我,用这种象征写法可以写出好诗,并告诉我他将该诗推荐给了某杂志编辑。和良运交朋友,可谓受益非浅。
一场突如其来的文革飓风席卷而至,文化艺术的花朵如败絮般凋零。良运个人也遭逢厄运,他从学校被下放到出生地。他失去了工作,停止了写作,但是他于心不甘。有一天晚上,他和我在萍乡镇机关院内同睡一床,不知怎么起兴的,我们两人竟一人一句一首一首地大声背诵起古典诗词来,背诵不下10首。
当背诵到岳飞的《满江红》词中的“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一句时,良运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从床上跳了起来,满脸胀得通红。当时我懵了,背诵也停止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来:莫等闲一句若改成“闲得好,白了少年头,勿悲切”,并得到世人公认,或许不会戳痛他的心。红了好些年的诗人,云里雾里交上卯运,由忙人变成失去工作的闲人,难道不是人生的一大悲剧么?
当时我和他的年纪早已过了30,有道是“时不我待”,“三十而立”。在惟恐知识私有,大加讨伐,把知识当作洪水猛兽,宁愿你闲着也不让你思、不让你想,更不让你做的荒唐岁月,纵使是有天大本领的知识精英,到80岁恐怕也难以立起来!“莫等闲”的紧迫感,时时折磨着他。他“壮志难酬”的无奈,何人知晓?
文革结束后,良运又逐渐地恢复了诗人的活力。在担任萍乡市文联副主席期间,除做好本职工作,便把精力转向于诗论、文论的研究和著述上。1984年3月,写出了《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一个轮廓》的论文,1985年1月发表于国家权威刊物《文学遗产》的首篇。《轮廓》一文在梳理我国浩如烟海的诗论诗说的基础上,从众多的范畴里归纳出中国诗学的五大范畴——核心观念,即发端于“志”,演进于“情”与“形”,完成于“境”,提高于“神”。找到这五个范畴是中国诗学理论的一个突破,五个范畴被称为诗学理论的五根重要支柱。重大的发现和创新,使他看到了向诗学领域发展的前景。他辞去官职,去母校江西师大重操旧业。
1986年冬的一天傍晚,我买了城内最大的鼎堂爆竹来到萍矿十字路口旁,为良运全家送行。良运的家当装了两汽车,一车家具,一车书籍。当汽车刚发动时,我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的炮竹,那响声真有地动屋摇之感,引来一群不相识的佳宾。一老者笑我打这么吓人的爆竹,我只得细声向他解释:“给我的朋友送行,要热闹点,他马上有好运走了!”
良运在大学执教的22年中,满腔热忱做好带研究生、博士生的业务工作和部分行政工作,被评为全国教育战线劳动模范、全国模范教师。此外,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包括双休日,对文艺学、诗学、美学、《易》学等领域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究,并将研究成果写入著作中。他没有辜负朋友和同仁对他的期望。自1986年出版《新诗艺术论集》第一部书算起,到在病中著述的《中国艺术美学》一书止,共著述出版了24部书,都是鸿篇巨著;此外,还主编主撰大型《中国历代文学论著丛书》,已出版4部约400万字;主编大学文科教材《古代文论名著选读》和《少年背诵精品30000言》;与他人共同主编《中国美学范畴丛书》30本。对于良运来说,真有“探不完的路,写不完的书”。
良运的著作每部都有学术价值。比较起来,有7部书的价值更高,有的成书前就列入了国家规划的重点项目,有的得到多种奖励,有的还被国外图书馆收藏。这7部书是:《中国诗学体系论》、《中国诗学批评史》、《周易与中国文学》、《〈焦氏易林〉诗学阐释》、《中国艺术美学》、《诗·文·艺新论》、《中国艺术美学》。著名古代文学研究专家傅璇琮先生评价《周易与中国文学》一书是“继刘勰之后,第二部全面探讨《周易》文学思想的书”。学者、教授孙绍振先生说:“良运对于长期被忽视了的《焦氏易林》的阐释,对于《文心雕龙》受《淮南子》的影响,有独到的发现。”,学界评论蔚为可观。
《中国诗学批评史》和《中国诗学体系论》是良运最喜欢的两部书。这是他经二十多年的积累,十多年的探索,厚积薄发的压卷之作。中国是诗的泱泱大国,古代学人诗学著作浩如烟海。良运在诗学大海中找到诗学的五根重要支柱后,又反复下海,在海中潜游、沉浮,寻觅分散在海中如断线珍珠般的块块金砖,片片玉瓦,乃至各种华贵饰物。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材料后,他日以继夜,施以巧技,不停工作,以五根支柱的顶力为核心,用金砖、玉瓦和饰物作基本材料,盖起了两幢富丽堂皇的大厦。两幢大厦,一横一纵,甚是壮观!进入这两幢大厦参观的学者与学子们,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两幢大厦,一幢就叫《中国诗学批评史》,一幢就叫《中国诗学体系论》。
《中国诗学体系论》和《中国诗学批评史》学术水平高,“体系论”一书从宏观着手,以五个核心观念为中心,追索它们的发展演变和互相联系,从而切实地构建起传统诗学的基本框架。无论是论证诗学本题或是旁及其他领域,都能探源溯流,阐精发微,言之凿凿,新见间出,令人折服。“批评史”一书主要论述中国诗学发展的四个时期,论证诗学发展的四种历史的美学形态,即先秦、两汉时期的功利批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体、风格批评;隋唐、两宋、金、元时期的美学批评;明、清和近代的流派批评。专家和学者们对这两部书评价很高,著名当代文学理论家钱中文在《光明日报》、《文艺研究》专门发表论文给予评价。
在良运生命的整个流年中,自初中阶段起似乎每天都与碌碌无为无缘。文革后他惜时如金,使命感和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繁重的成年累月的工作最终损坏了他的健康。对此,我和良运的朋友们都感到十分惋惜!
萍乡市政协副主席李远实先生得到陈良运先生逝世的消息后,沉浸在痛惜和对他的怀念之中,并为良运撰写挽联一副,还给良运夫人赖施娟女士写了慰问信。
良运兄,你的贡献自有人评说。你走了,你设想过或许已构思过的《中国诗学工程论》、《中国诗学流派论》两座诗学大厦,就让你的同仁们去完成吧!
安息吧,良运同学,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