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
白茫茫的雪野,冰凉冰凉,冷风吹来,寒彻刺骨。山顶上寒气笼罩,几只鸟儿尖叫着,漫无目的的飞来飞去。村庄道路看不清走向,下了车的我站在记忆的路边的高坎上,辨别了走向老家的方向,便沿着车辙的线条,艰难地走啊走。
是啊,很多年了,那一天,继母堵在大门口,对干了一天活回家的我恶恨恨地说:“水娃,走吧,你爹不在了,这个家容不下你了,你走吧,我不会在供养你了。”说完丢给我一个包袱,狠狠地向我甩出。“里面是你吃的,趁早走,不要回来了。”身无分文的我,站在冰冷的风雪中,一行清泪流了下来。
我想上香秀家,可是,见着香秀父亲的脸,我就有些后怕,我不在是从前的水娃了,虽然香秀和我定过娃娃亲,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她对我很好,但是,她的父亲看着憨头憨脑的我,气不打一出来,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家就退婚了。我只好拾起继母扔给的破包袱,沿着通向公路的青石板小道走去。
我一路啃食着继母给予的生红薯,走走歇歇,歇歇走走,翻过了一座山,走过了一条河,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一直向前向前,直到红薯吃完了,走不动了,才在路边歇了下来,浑浑噩噩地睡去。
我醒来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老头,高大,瘦弱,花白头发,面颊白皙,眼睛很明亮。他望着我说:“小子,看你饿成啥样子,出去打工的吧,吃了我五个面包,喝了我三瓶水,跟我走吧,我包你吃住。每月三十块钱。”我望着面带笑容的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年过去了,陈家老人把我叫到面前说:“水娃,一年多了,你是一个勤劳的后生,我们看得到,你很少说话,我们也不探听你的来历和家世,快过年了,我说话算话,给你五百块钱,你和春荷上趟街买身衣裳,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过完年,我带你上城里去做生意,别让人瞧不起。”说完递给我一打厚厚的钱。我第一次拿到拿钱,手里在发抖,不知是感谢还是激动,泪眼汪汪。
六年过去了,我们在城里开了铺子,买了房子,有一天,陈家老人把我叫去说:“水娃,你是我捡来的,你得听我的,这些年了,看在你辛辛苦苦的份上,我该给你成个家了,这个媳妇不是别人,是我的大女儿春荷。她人是长得丑点,但脚不缺眼不瞎。你呢,无钱无权又无势,你就将就点吧!赶明儿两人去领个证,过几天我就回乡下了,替你们料理料理,你们就结婚,好好过日子,了却我的心事,也不会辜负我带你一常。”
“我们……”
陈家老人打断了我的话说:“不用我们了,就这么定了……”
很多年没有回乡了,老家的弟弟妹妹是不会认我的了,因为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借给他们钱。继母能容我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呢?我该上哪儿呢?一切的一切让我的心变得紧缩起来。唉!既来之,则安之。上大伯家大哥那里吧,是他请我回家做客的,不上他家去哪呢?我想了想,提起脚迈出了艰难的一步。
记忆的河,上部虽然被积雪覆盖,但还能听到哗哗的流水声,落光了叶子白杨树还是那么高大,几只乌鸦飞来飞去。下部却没有了树,一条宽敞的街道从东向西铺盖了河。人们把落雪的街道清扫得一尘不染。两边除了门市和进出的门,都停满了车,车的后面是一排排新栽的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树,树的后面便是平顶砖木结构房子了,跟城里的一条街相差无几,有门市和旅店。城里有的东西,在这里都有, 只是大雪天,落雪夹杂着冻雨,冷风瘦瘦,吹出的气似乎瞬间便成了坚硬的冰条了,人们大都在自个家里烤火,导致行人稀少吧。
我走进一家买百货的门市,哦,房间里暖暖的,但却没有见到栗炭火,女老板走了出来,面带笑容地对我说:“买点什么吗?”我摇摇头对她说:“我不买,好冷,我可以在你这里抽支烟吗?”
“当然,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我对她说:“在外漂泊好多年了,乡音也改了不少。”
她说:“进来吧,里面有暖气,站在外面很冷。”
我走进里间,卸下行囊,她递给我一个小凳子说:“坐吧,一会儿就暖和了,看你好面熟,你是……”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她嘻嘻笑起来,说:“都老了,看不出来了,你是来做客的吧,我家老五调货去了,一会就回来,没吃饭吧,我给你倒杯水先暖暖身子,再给你做饭吃。”
我说:“谢谢嫂子,饭吃过了,喝口水就行。”
她说:“别客气,我人直,没吃我就给你做。”
我说:“真吃过了,不用麻烦。待会儿我就走。我想回老家去看看。”
她告诉我,老家没有了,都集中在这条街上了,高山上改造成花季旅游区了,每年三、四月是杜鹃花开放的日子,大山垭口的七色杜鹃招引不少的游客呢。为了发展旅游事业,在这山里的人都集中起来,把这条河治理了,水在下面流,上面便是街道了。我家二弟在五十七号,老妹在七十八号,继母在四十三号,大伯家大哥住在在八十二号,相差就几步路。她还告诉我,继母年老了,经常念着我说,对不起呀!当年要不是给老二治病,也不会把我赶出门,唉!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我喝完了水,身子暖和了许多,抽了一支烟,看看时间,奶奶的,都下午两点了。我站了起来,告别了高家五嫂。按照她指的门牌号走去,不多会儿变到了八十二号。
门是开着的,外面没有行人,我走进门,好家伙,宽敞的大院里面却是热闹非凡,杀鸡的、宰羊的,砍肉的、洗菜的、做饭的男男女女们戏耍着,玩笑着。大伯家大哥看到我,我也看到了他,他的样子没有变,但老了许多,我走向他,叫了一声:“大哥!”他也忙着走向我,接过我的行囊说:“总把你叫回来了,好多年了,唉!你呀!快、快进屋里,冷够了吧!”
“不冷。”我说:“在高老五家休息了一会才过来的。”
“那上楼吧,几个姐姐弟弟妹妹都在,婶婶也在,他们就等着你来了,还有炭火。”
我跟着大伯家大哥走上楼,他高兴地对坐在客厅里的人们说,看看谁来了,在场的人都站起来看着我,像看一个大熊猫似的,继母转过头末了一把流下的泪水,转向我说:“水娃,回来了。”
我应答着:“唉!”
大伯家大姐说:“大家都别站着,几十年没见了,在大哥家喜庆的日子里,高高兴兴才是,坐下来说吧!”
一阵寒暄后,大伯家的姐姐妹妹们下楼帮忙去了,自家的弟弟妹妹也下楼帮着料理去了,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我,大伯家大哥、继母。
大哥说:“老弟,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我们都一把年纪了,相互间的恩恩怨怨在这些年月里也该淡化了才好。你的弟妹的做法不太好,总把婶婶当外人,这么多年了,你看……”
“我早忘了。”
我说:“在外漂泊够了,大哥,我知道我混的不好,当上门女婿的日子难也,我哪有闲心记恨过去,哪有什么恩恩怨怨。好多年了,要不是你请客,我恐怕一辈子也回不来的。这一次,我也不知道我那来的勇气就回来了,下一站,还不知道去哪儿呢。后娘,我当年走的时候,我恨过,那时候我不明白是为什么,后来我知道了,我就不恨了,我总在想,有一天我会说服妻子,把后娘接过去,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做到,我窝囊啊!我知道我的那两个弟妹,是我对不起他们,我能说什么?”
继母有些老泪纵横地说:“水娃,你的家在这里,我替你守着呢,我在忏悔,我太自私了,为了那个自私的老二治病,我在冰冷的冬天把你赶出家门,第二天我就去找你,可是……我恨了我一辈子。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我安慰继母说:“后娘,别难过了,我养你老,我说到做到,我回来了,你给我一个家,我满足了,我也不想回去了。窝囊了一辈子,你就让我站起来一回。”
继母说:“家还是要回去的,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走,我带你去四十三号,你的家。”
大伯家大哥站了起来笑着说:“安顿好就过来,别忘了饭点。我也要去招待客人才是。”
继母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不会忘记的,我娘俩一桌。”
我走进了继母说的家,里间只有大哥家的三分之一,但是比大哥家的漂亮、干净、整洁,继母打开一间卧室说:“水娃,这是正房第一间,一直为你留着,钥匙在门上,以后你就收好。空调在里面,厨房在后面。床是新买的,房产证在桌子的抽屉里,这些年里你寄给我的钱我一分没动,存折在房产证中间。左边是我住的地方,有一天我不在了,如何处理是你的事情。也算我对你的一点补偿吧!”
我看着听着,心里不是滋味,这那是后娘,是亲亲的娘呀!我想说什么,门外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婶子,婶子,新媳妇进门了,你还在家里做什么,来客人啥的。”
继母应道:“知道,你大嗓门喊什么,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那女人进了门,我和她四目相对,都傻了。继母看着我们,忙说:“都进来客厅坐着说,唉!都是我的错。”
我走向女人说:“香秀,还好吧?”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咋回来了,死了又活了吗?”
我语涩。
继母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小孩子气,走,做客去,晚饭后在好好说。”
香秀拉着我的手愤愤的地说:“我巴不得你早死,我也解脱了。”
雪,好大的雪,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冰凌的天气叫人发抖,人们一个个地很快地吃了饭,便各自回家了,只有年轻人还玩的开心。
继母、香秀和我回到了家,继母开了电视,摆上水果瓜子,香秀把我来到沙发上坐下,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咋们该算算帐了,水娃,很多年了,你说说,该不该算?”
“你说吧,咋算我都认了。”
香秀直起身子说:“我等了你八年,盼了你八年,你说,你说说,那八年你就咋那么黑心肠,一点音信都没有。”
我告诉香秀我和春荷结婚的一段情形后。
香秀说:“你们有感情吗?”
很多年了,孩子也长大了,有没有感情不重要了,陈家老人在世时,钱是他的,老人去世了,钱是他女儿的,我就是一个为她家打工年薪三千块的人罢了。在城里做生意的时候,我遇到村里打工的几个人,我知道了家里的事情,从他们的口中,我了解了当年继母的“绝情”,她宁可让我饿死冻死在外面,也不让我在家替父亲还堵债,让那一帮赌徒把我抓走,所有的债务她一人承担着,就是我亲娘在世恐怕也做不到。她赶我出家门兴许还能保我一条小命呀!我慢慢地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是不得已而为之,我的恨意便没有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我的工钱寄给她一点,作为生活的补偿。我也知道香秀嫁人了,我回乡的念头也就没有了。
后来,听乡里乡亲说,在人们的心里,我们家很有钱,为什么不照顾弟弟妹妹一点。弟弟盖房子借过钱,我没借,妹妹家要买车,我也没有借,于是,弟弟妹妹们都有了想法,认为我把他们当穷亲戚了,相互间便慢慢地疏远了,多少侄男侄女的婚姻喜事我都无力回乡,唉!这一次是大哥家最后一个娃娃的一场喜事了,我想了好久,也想了好多,我狠下心回乡的。要离要弃随便,在那个家我受够了。
香秀泪眼汪汪地望着我叹气道:“唉!人啊,命也。”
继母抹着泪说:“都是做后娘的错呀!我该死。”
香秀说:“婶子,你没错,是命,水娃不嫉恨你,我不嫉恨你,谁也没有权利记恨你。”
继母对我说:“水娃,香秀的日子也不好过,别看她大大咧咧,那是硬撑的,你不知道吧,她家建伟前年去架线摔没了,虽然得了几十万,可都让两个娃娃分走了,香秀一分也没有。那两个娃跟你那弟弟妹妹一样混账。都是赌徒,香秀呀,一个人艰难地死抗。她经常来我这里照顾我,和我聊聊天,唉!不容易呀!”
香秀抬起头说:“生活总要过的,水娃,我是不甘心的,我在娘胎里就嫁给你了,嫁给你二十几年了,咋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我们情感深厚,我就不明白,我们咋就不能有个好结果,命运咋就那么差。唉!和周建功前前后后也不过十几年的婚姻,我和他之间只有婚姻没有感情呀!多年了,我的梦里全是我们当年的嬉笑生活。你咋不死在外面,我好省心,你倒好,回来了,你知道我有多恨你,现在不恨了,也恨不起来了,你有归宿了,咋们都一把年纪了,但愿以后都过得好。你给我的手镯还给你,手帕也还给你,所有的都还给你。”
香秀说完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冲了出去。我木讷地望着她的背影。
继母叹息着说:“该了却的迟早都会了结,香秀是个好女人,水娃是个好孩子,都忘记过去吧,天不早了,休息吧……”
一阵吵闹声惊醒睡梦中的我,哦,天亮了,推开窗子,冷风针刺一般,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水滴不停地往下滴。人们开始清扫地面了。我穿好衣服推开门,继母已经煮好鸡蛋摆放在桌子上对我说:“水娃,洗脸吃早餐。化雪更比下雪冷,今天会是个好天气呢。太阳出来暖和了,再去你大伯家大哥那里。”
我很感激地说:“后娘,你吃。”
继母笑着说:“大嗓门的香秀敲门了,我去给她开门。”
香秀高声叫道:“起床了吧!早点我买来了。”说着咚咚咚进了客厅,身后跟着二弟和妹妹。
二弟说:“水哥,对不起,我们小心眼了,误会母亲这么多年,也恨了你好多年,要不是香秀姐说明,我们还会恨下去,现在我们都明白了,心结开了,理解万岁了。”
老妹说:“很多年了,生活的阴影算是开光了,明亮了。水哥,娘,我们是一家人呀!”
香秀笑开了说:“吃早点,不然又冰凉了。”
太阳升高了,冷风依旧不停地刺在脸上,一阵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响起,大哥家里开饭了。我正要走进大哥家的门,背后传来儿子莫天的声音:“爸,等一等。”我转过身,红色的小轿车便停在我的面前,妻子春荷走了下来,望着我说:“怎么,才三天不见就不认识了。”
我忙把她拉到一边说:“你来做什么,有什么过几天再说,这可是人家的大喜日子。”
妻子说:“咋的,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走走走,吃完饭在跟你算账。”
“你别闹行不行,会坏人家的好事的。”
妻子不搭理我,拉着儿子说:“莫天,叫上你爹。”
儿子对着我的耳朵说:“爸,好事,你偷着乐吧!”
我不知道妻子要做什么,无奈地走进大哥家的门,向妻子介绍着继母、弟弟、妹妹、香秀及大伯家的姐姐妹妹等一桌人。妻子笑着,打着招呼,等待着主人家上菜。
冰凉的是天气,热腾腾的是饭菜,人们的笑语连连。
雪化开了,山野的鸟雀欢腾起来,吃过早饭的人渐渐散去,妻子在我的面前第一次显得很大方,很热情,跟每个人打了招呼,我却不知她要做什么,看着有些不自在,便倒了一杯茶喝起来。
我喝完茶,儿子莫天来到我身边说:“爸,客做了,该走了。”
我对他说:“你们走吧,我有些事情还要办一办。”
儿子莫天说:“妈都替你办了,没什么事情了,别固执了,走吧!”
我站了起来,走出门,继母坐上了车,妻子也坐上了车,我也只好上车了。
我们告别了大哥、弟弟、妹妹,儿子启动了马达。香秀站在遥远的房门口,眼圈里噙满了泪水。妻子靠在我的身上睡去,继母笑着递给我一页潦潦草草的信签。上面写着:
一、很多年了,我对丈夫是苛刻的,对钱财是抠门的,我知道我不对,但是,我怕他有钱了就吃喝嫖赌,我怕他走歪路,我只好当这个恶人了。
二、对于弟弟妹妹我是故意做的,让他们瞒着丈夫,就是不让他知道一切,省得他日里夜里忙里忙外,到头来吃不好睡不好。我断了他的念想,他兴许活得更快活一些。
三、对于继母,我调查过了,她一直在为自己当年的做法忏悔,其实换了谁都会那么做。我原本想满他一辈子,没想他还是固执地回乡了,满是满不住了,我也不相瞒了,干脆做个了结。
四、香秀是个好女人,阴差阳错,他做了我的丈夫,我很在乎他,没办法,只好委屈她了。不说了,让生活的时间冲淡一切吧!
我看完了所有的字,心里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