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果蔬园
爷爷去世多年,在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古铜色的皮肤,眼窝深陷,只有一颗牙齿坚守着大门,那颗牙齿好像特别长。爷爷背有点驼,但是耳不聋眼不花,走路一阵风。爷爷说话声音特别大,中气十足。田间劳作,放牛放羊,种菜浇园,种树施肥修枝样样农活他都干。因为我是爷爷的长孙,再加上我从小不调皮不多言多语,所以爷爷也比较疼我,我和爷爷的感情也特别深。
村头有一片地靠近河湾,地势比较平也比较肥沃,关键是有水可以浇地,在走路都能带起一路灰尘干旱的七沟八梁黄土高原上这算是一块风水宝地。这块地属于大队,种了很多苹果树,梨树,李子树,桃树以及核桃树等经济树,另外还有最邻近河湾的地是可以种植蔬菜的。蔬菜在那时的农村是稀罕东西,大部分人都是在自留地种一点豆角,西葫芦。好一点的撒点小白菜种子,稀稀拉拉长出嫩绿瘦弱的白菜,算是珍贵的蔬菜。村里人们一般一年四季都是土豆,红萝卜。偶尔有一个赶着驴车卖菜的没等从村头走到村尾即已售罄。
爷爷听说大队今年要重新承包那片地,就下定决心要承包,因为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奶奶很早就去世了,爷爷为了拉扯叔叔姑姑和我爹五个孩子,没有张罗再娶。爷爷给二叔三叔各在村子里盖了三间瓦房,都是一处大院子,并且都给娶上了媳妇。当时都要有时髦的三大件以及三转一响媳妇才能过门,否则要闹到鸡飞狗跳,一哭二闹直到满足条件才肯罢休,否则就是给娘家丢人,显得娘家无能。
这对于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无异于巨额款项,爷爷只好四处借钱,穷亲戚哪有闲钱,即使有也只能是能借一千借给二百。所以主要还是靠信用社贷款,娶过了媳妇债务爷爷还是要承担一半。虽然孩子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但是爷爷仍然一个人过,他不愿和子女们住在一起,儿子有媳妇,女儿有女婿,儿子女儿好说,可爷爷不愿看女婿媳妇的脸色,爷爷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也是一个很钢的人,不会说软话,更不会特意讨好而嘴巴抹蜜。爷爷只会默默做事,你对我好,我就多做事,农忙帮助儿子们种,锄,收。自己地里的事情放在最后。地里的活干完,总要捎带割些草带回来喂媳妇养的猪,羊。
捡回来一些遗漏在地里的玉米粒,谷子穗,高粱穗等喂媳妇喂养的鸡。有时又背回来高高的一大捆圪针,荆条,黄蒿,秸秆等柴火。巨大的柴捆把爷爷压得腰很弯头很低,背后只看到山一样的柴一颤一颤前移,两只脚在柴火下一左一右挪动。爷爷的观念是一家人不需要说见外话,你们对我好,我还能做事,力所能及帮助儿子女儿做点事像日升月沉一样自然,整个家像村头的小溪一样顺顺流淌不起一丝波澜那样光滑。但爷爷还是觉得待在他们家里不自然,不舒服。爷爷不愿意看媳妇女婿的脸色,不愿听冷言冷语。所以,最终爷爷自己住在一个侄女的院子里,侄女一家子在外地。让爷爷免费住一间偏房顺便看家。
爷爷最终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经过了多少个夜晚的思谋,终于承包了下来。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爷爷一桶一桶担着冰凉彻骨的河水浇果树。用那把磨得锃光瓦亮的撅头给果树根部刨坑,好让果树能够喝饱。几百棵果树,坡坡坎坎,上上下下,每一棵都像是爷爷的孩子,不让一棵吃不上饭喝不上水。
暑假我从城里回老家,想陪陪爷爷,听说爷爷的果园今年应该收成不错。和爸爸一起坐上县长途汽车公司的班车,班车玻璃哗啦哗啦响,座椅坑坑洼洼,一道道伤痕的人造革皮下面露出焦黄刺鼻气味海绵。班车翻过十八盘大黄岭,爸爸说大黄岭是他们年轻小伙时参加的第一个大会战,那时他们不知道累,不知道危险,好像年轻的脑袋里边没有这几个词。
他们吃住都在山上,打眼放炮,硬是在巍峨的巍山上修出了十八盘。曾经有几个因为各种原因牺牲,都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头一天还和大家开玩笑,吃白面馒头能吃十个,第二天工友们只能在堆起的简易坟头供上几个馒头点上一支烟。后来这些牺牲的工人都迁到了县城的革命烈士陵园,也算是对这些年轻的革命建设者一个安慰,全县的人民没有忘记你们,子孙后代会一直缅怀你们。
十八盘确实危险,班车爬起来好像一头老牛一样吭哧吭哧吐着气,冒着黑烟。有时转弯还要停一下,这让我每次过大黄岭都心惊胆战,一只手紧紧抓住爸爸的裤子,一只手紧紧抓住座椅。爸爸看出我的紧张,笑着说,放心吧,别看这车子破,师傅经验丰富,闭着眼也能给你开过去。果然司机师傅表情轻松,巨大的方向盘左转右转,脚边的一个长杆前推后拉,一切尽在掌握。翻过了滚滚尘土的大黄岭终于上了柏油路,虽然一边是绝壁,一边是溪流,但是没有那么高耸,好像终于从天上回到了地面,心也从嗓子眼落在了肚子里。
班车回到镇上就停了,回到老家还有八里路,是砂石土路。这段砂石路小时候走过很多趟,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要拐个弯,哪里有个泉眼,哪里有棵大树,哪里有块大石头。在大树下是歇息的最佳时段,在大石头上是最佳吃东西的时段,在泉眼处是最佳补水的时候。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感到一切那么亲切,像多年的老友重逢。一路和爸爸说着曾经在路上发生的事情。不知不觉看到了村头那棵大松树,它森严肃穆,树冠如盖,树干挺拔。离得很远就看到爷爷在地头路上拿着粪铲,脚下放着一只柳条筐,向着我们来的方向张望。看到我们两个的身影,听到我的大声呼喊,爷爷那张跑风漏气的嘴巴笑得半天合不拢,突出的颧骨像两个风干的桃子。
整个暑假我只是在叔叔姑姑家吃了几顿饭,其余都是和爷爷待在园子里的简易土房子里。哪怕满是灰尘,哪怕被褥潮湿,哪怕简单粗粝的饭食,我们依然开心,放松,自然,无拘无束。早上园子里鸟鸣啁啾,小溪淙淙,唤醒了一夜好梦。爷爷已经在做拔草,施肥,浇菜园的工作了。早上的空气那样淡,那样软,那样绵。阳光像箭一样透过树林射下来,地上斑斑点点。
爷爷要趁太阳没有升高,收割要卖的各种长好的蔬菜。香气扑鼻的鲜嫩芹菜连根拔起在溪水中左右晃动,根部白白嫩嫩像一根根毛细血管,依然活力四射。韭菜要用镰刀一畦一畦割了用草梗轻轻绑好。尤其让人喜爱的是水萝卜,翠绿稍感粗狂的萝卜缨子,光滑水嫩的红萝卜皮,让人不禁想到婴儿娇嫩的皮肤。还有连根拔起来的红嘴绿鹦哥的菠菜,绑一下都要伤筋动骨,只能整齐码放在一起。顶花带刺的的直的弯的黄瓜,发着紫光的长茄子等等,都是人见人爱,口舌生津。
套上牛车爷爷拉着满车鲜活的带着生命力的金贵蔬菜走进村里,没等开始吆喝,人们已经开始抢购,不到中午车子已经空空如也。中午温度渐渐升高,园子里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小虫子,蜜蜂,蛱蝶都舒展筋骨,嘤嘤嗡嗡,奋力展示生命的活力。阳光暖暖,水汽氤氲,牛在树下闭着眼反刍。吃过简单的中午饭,躺在土炕上,听着外边树叶沙沙,知了聒噪,在凉风拂面中慵懒地进入梦乡。
暑假还有课业要做,不能和爷爷再过这样神仙般逍遥的日子了,相聚太短暂离别太匆匆。蔬果园爷爷承包了两年大队又包给了别人,后来工作离家太远,几年回家一次,每次离别都不敢想下一次还能不能见上面。该来的还是来了,年龄越来越大的爷爷还是被岁月无情地夺走了。那片园子不知还在不在,它曾经留下了一位老人的苦乐,也带给了生活单调的人们以绿色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