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出远门
午后稍歇。见天色暗淡、风云不定,恐下雨,心中盘旋多日的犹豫终于尘埃落定:我决计今日便走。于是,起身拿上早经准备的行李出门。
屋后可见车辙的泥马路,湿润的泥土上长着荒草。前几日下过小雨。湿软处留下脚印,也将泥巴黏在鞋上。我默默的走,祖母便默默的跟着。风吹叶落。脚下的枯枝“吱吱”作响。老猫“喵喵喵”跟随。
“你回。”我驻足,回过头说。祖母也停下。我看见她满面愁容,眼中噙着泪花,也禁不住心酸涌上心头。
我不敢再看他眼,怕她情绪崩溃,转身向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不再读书,且已成年,自当步入社会,寻一份谋生的技能。
我抱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态度,竟如此决绝,殊不知对你的打击如此深远、超乎我的想象。两年以后,我回来看你,你依然对我的弃学务工耿耿于怀。爱之深,责之切!在我为人父以后,更能切身体会它的深层含义。
我知道她定不肯立刻转身回去,但不愿再见她悲伤难过,所以径直向前、不再回头,剩祖母在秋风中凝望着。
行百十米,穿过一道弯和片片竹林,我已消失在祖母的视线里。卸下行李,稍作休息,整理情绪,凌乱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此行千里,山重水复,不知何时是归期?
怀着愧疚继续前行:我有我的路要走,却无法兼顾二老的感受。
步行八里路到镇上。鞋面和裤脚黏了许多泥。到近场的河边用湿布将泥擦去,还一个清清爽爽、体体面面,去坐车。
来到入场的叉路口候车,不多时,下午两点过开往成都的班车到达。上车买票。我顺利上了车。此去登车一刻,家在身后;渐行渐远,我的心越发沉重。
父母让我去投靠,但我怕面对他们,想逃避,于是打算自行一方,去广州闯荡。但更怕祖父祖母和父亲母亲担心、责备,以及将来无依无靠的艰辛和世道凶险,最终断了去广州的念想。
父母、许多亲戚,这几年一直在苏州打工。
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江南鱼米之乡——苏州,园林精致,人杰地灵,亦称东方威尼斯,我对它既亲切又神秘,还有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般的期待与疑惑,使我迫不及待的想去掀开它神秘的面纱。
上成都的客车几经停留上下客,最终座无虚席,载着旅客直奔荷花池。
沿途漫看好风景,日色高远到日幕。
车上,和与父亲年龄相仿一叔叔初识,并闲聊。原来都是同镇人。巧的是:都往苏州。于是相约同行,彼此照应。初入社会,不免单纯,但也有不可轻易信人的防备。虽直觉更多的是对方是好人,亦不肯轻易毫无保留的信任。
叔叔递来一枝烟:“你到苏州是第一次吗?”
“谢谢!我不会抽烟。”装着一副老成的模样,云淡风轻的答道,“不是第一回。”内心却十分忐忑。
我们彼此话不多,他坐我右侧,身旁,非独自一人。近旁接话的一男子和俩妇人,渐渐告诉大家,他们是俩兄弟带着各自的老婆,去苏州打工。
我慢慢卸下防备,对他们增添了几分信任。
更巧的是:他问我姓名,并追问父亲姓名。原来竟与父亲早相识于苏州,曾共事于一两处工地,时间不长;不过已有多月不见,又无深交,难得,还能在电话簿里找到父亲名字、电话。我自然喜出望外。他热心替我拨通电话,帮我求证。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很惊讶,但也高兴,连连道谢。
“兄弟,付愣你一路照顾孩子……”
“放心。兄弟。一定安全的帮你把人带到苏州……”
我才卸下所有防备,毫无保留的信任了。
到荷花池车站下车前的叮嘱,我一一遵从:他叫我紧跟着,怕拥挤的人流将我们分散,与无手机的我失去联系……也怕我被乱象的旅馆拉客唬去失了钱财。
到下车一刻,果然嘱非徒然。
我看见车水马龙的站外,人们行色匆匆,高声呵斥的拉拽,将势单力薄的男女老少逼向脚落。我不敢想如我只身一人的后果,只是跟得紧,毫不理会近旁的巧言令色、拉拉扯扯。此刻我表现得和刚下车的都是一路人,看我人多势众,让你无懈可击。
待到一行数人同入旅馆,相对安全那一刻,我还惊魂未定、双手颤抖,发现汗流浃背。
我想:“原来我从未见过大场面!初出茅庐,竟如此稚嫩!若不经贵人相助,不知会走多少弯路!”
零几年,一些城市的夜晚,绝非危言耸听,的确没有现在安全——宰客和恃强凌弱现象猖獗……
翌日清晨,进站买票。站里、外,候车至下午四点过,坐由成都开往上海的一班绿皮列车,将行四十几个小时至苏州。
第一回坐火车,感受很特别:原来车身那么长,空间如此大,能乘几百甚至上千人。而最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过道、厕所边、洗漱台,竟也全都塞满行李,挤满人,移动靠推,靠挤。
记得那次买到一张坐票,花了近百元。
经历后来一回一路站票的漫漫旅途,才知一张坐票有多珍贵。农村人,各种脏乱现象见怪不怪。那满地凌乱的行李、东倒西歪的人、不尊公德乱扔的垃圾、缺水导致不能冲干净的厕所恶臭,都未能使我表露半分娇气。但不同凡响的拥挤和漫漫旅途带来的疲劳,是我始料未及的。
列车载着我们翻山越岭、跨江过河,穿越丘陵、平原、高原,由清晨到日幕,再到暮色四合至一片漆黑;从天晴到雨落,由西向东。
人们在车身里来来往往,交谈,睡觉,打牌,吃零食,哄小孩,上厕所……
我一路向窗外观望,一路倾听天南地北的谈话,惊讶于一路变幻的山川地貌,感受着异域风情。
车中人多嘈杂,空间相对封闭,空气流通不畅,没有空调,白昼温差大,白天热,晚上冷。乘车时间太久,我渐渐感到疲乏,腰酸背痛,双腿发胀发硬,昏昏欲睡,靠着,趴着,却又睡不熟。
对面坐一个初识长我三岁的朋友,我俩很聊得来,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他以早入社会的经验,给初来乍到的我善意的忠言,我用虚心的聆听报以感激。可惜我们同行不同城。都打开左右的窗,吹着凉风,一路畅聊,一路向东。
有些人注定是一生的过客,每个人注定奔扑各自旅程。
成都、西安、郑州、合肥、南京,这各省省会,举足轻重的城市,当我暂留它们土地的那一刻,心拥着一种莫名的骄傲。
一入社会深似海。 这一路所遇形形色色的人、林林总总的事 ,在往后余生的岁月里不一定举足轻重。但这初入社会的经验,于稚嫩时的自己而言并不算轻描淡写。人们都在不同时期的岁月里堆积情感、经验,迭代,蜕变,再将跌宕起伏的一生云淡风轻的回眸。
车头呜呜叫,冒着热气,摆动长龙般车身滚滚向前,共圆圆通红的落日相伴而行。
暮色苍苍入黑夜,我断断续续睡了三四个小时。
黎明十分,窗外喷薄欲出的朝阳唤醒先知先觉的少数人。红日初升,霞光万丈时,更多的人陆续醒来。历经二个日夜的星夜兼程,即将到达目的地,人们脸上虽写着倦意,但也带着轻松和喜悦。
广播放着音乐。歌声在飞扬,柔情在荡漾。我在层层薄雾的穿行中凝望,陶醉在这梦里的江南水乡。
前后两个家,一端住着父母,一端住着祖父祖母,彼此之间的距离此消彼长,距苏州近一步,就离家乡(四川)远一步。知道顾此失彼,所以希望有朝一日能接祖父祖母来苏州与我们同住,彼此照应。
行程即将画上圆满归属。列车播报:苏州就在眼前。窗外明媚的秋色,窈窕在金色的阳光下;光影缓缓拂过,波澜不惊……车身驻停。拿好行李,秩序下车,队如长蛇,人声鼎沸。我和同车厢关照我的叔叔——爸爸曾经的工友,走在一起。
在人头攒动的期盼目光中找寻属于我的亲人。或许是他们先瞧见我。我的父亲母亲招手向我走来,俯身接行李,我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中,递包和箱子给他们。
父亲母亲对叔叔一行四人表示感谢,邀他们同去吃饭,他们委婉推辞,表示以后再来,不客气,再联系。然后互道离别,相背而行。
看着我带着眼镜黝黑清瘦的脸庞,母亲略感惊讶的说:“怎么长黑了!也瘦了!”
我云淡风轻的回答:“本来就这样。”
穿过来来往往的人流,几十米至站台。经过十余分钟的等待,公交车如期而至,载着我穿行在苏州城。我欲流淌姑苏每一寸血脉,然而时间太短,所幸能与寒山寺、虎丘斜塔,匆匆一瞥。
到了枫桥。公交车驻足处,立一告牌的站外,停放着几个自行车,其中就有父亲母亲的。忐忑中上了父亲的车,他载着我叮叮当当摇摇摆摆穿过大街小巷、车流人流。母亲骑行,慢慢跟在后面。第一次坐自行车,手抓得紧,一手扶着车身,一手拽着父亲的上衣;在和煦阳光的秋风里,飘飘然到了我的另一个家——父母所租,郊外的民居。
相临租居的亲人,都聚在待我为己出的小姨住所,为我接风洗尘。一番嘘寒问暖过后,热气腾腾丰盛的晚餐端上桌。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之后,出来,看天,日头还远。
突然想到还未向祖父祖母报平安,才立即拨通电话等那头到三爷家来接。过了十几分钟,接电话的是祖母,她在那头虽高兴,但流露出更多的是不舍的离愁。
夜幕低垂,妹妹约了她同厂的三五个朋友陪我看船。倚靠寒山桥桥栏,弦月高挂西边,京杭大运河滔滔河水白浪翻滚。船排长龙,浩浩荡荡而过,惊涛拍岸;汽笛长鸣,低沉的回旋在周围的上空。望着点点渔火,不禁默念起《枫桥夜泊》……
远在千里之外故乡的亲人,今夜,窗外是否也有此伴你入眠的月儿?